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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 以前有一段時間猛啃高陽的小說,對他的史學造詣由衷佩服,深感他的小說是無人能跨越的一種寫法。他的小說最精彩在以清朝為背景者,因為他對官僚、宮廷等制度的瞭解,清朝用語和典故的熟悉,令人以為真的在閱讀當年當時寫出來的紀事,十分有臨場感。

    原因無他,高陽的家世就有這些背景,他自小所受的文史教育,在家庭中耳濡目染的前朝事跡,他父親就是前清秀才,他在二十年代出生,離清朝未遠,許多遺老仍對當年事物記憶清楚。不過,Wiki上有位出版家說中國大陸十一億人口也沒出過一個高陽,的確,跟他有相同背景的人所在多有,不見得有第二位筆下如此精彩的人物。時至今日,有此背景的人漸漸逝去,更不可能再出一人了。

    高陽的特質無人能仿,一如司馬中原的鄉野故事,其講古手法和語氣,也是獨樹一格的,原因也是自小的背景所至,司馬自言小時候其母在鄉下跟他說故事,對他影響至深。

    與此相同的是,張大春的文史造詣、大陸文化大革命世代寫出來的文革背景小說等等,都帶有他們個人特質,其語氣不易模倣,因為那些都是他們自生活中提鍊出來的文字,君不見他們的文字都跟其成長軌跡有關嗎?

    新一代台灣年輕人少有此類文字,因為成長背景也,所以武俠前輩梁羽生和金庸都說現在的武俠小說寫不好,皆因文史訓練不足,所以我們翻書一讀,古人用今日語言對談,除了拿劍拿刀這些古兵器之外,通篇毫無古氣,與其名之為現代武俠,不如改用現代背景來寫好了。

    別說其他,單說我自己在沙巴成長,每日可見樹呀、天空呀、海呀,當年寫《雲空行》時,一位比我年長二十年的台北人竟告訴我,他寫不出我這類小說,因為他自小都在城市長大,根本想像不出以大自然為背景的故事。

    對於高陽、司馬中原等前輩的文字背景,我是十分羨慕的,只恨自己生在沙巴,自小難有紮實的文史教育,所以一在學校圖書館參考部見到相關書籍,往往心中火熱,用力讀之,所以中學時就在每天放學後等父母來接回家前,在參考部不停看書,記憶中就有山海經、二十五史、魏晉志怪之類的。到了去台灣唸書,在僑大先修班圖書館參考部看見周髀算經、武備志等書時,更是感動萬分。

    後來才發覺,原來在台北市立圖書館各個分館、中央圖書館(今國家圖書館)不難找到這些書,根本就擺在架上任人取閱,可見台灣子弟雖有如此環境,卻未必珍惜之。

    我自知背景不足,所以努力迫近那條界限,希望寫出至少是仿古的作品來,當然為了親近讀者,一位出版界老前輩則建議我:「對白不妨古,敘述應該避免太古。」我奉為圭臬,是以《庖人誌》以此方針書寫。然而,前年去香港拜訪倪匡,還是給他一語道破,他說我的故事寫得很不錯,但是不明白為何時而用北平腔,時而用上海腔或其他語調的,聽了我為之背寒。我乃沙巴一介土人也(土生土長也),沒在中國大陸混過(倪老是浙江人),自然分不清南腔北調,無此背景也!所以我只敢言「迫近」,不敢言「超越」也。

    以上是身為作者,不能不努力充實自己,追求大師有而自己沒有的界限。

    接下來是身為作者,以自身背景為讀者設下界限,又是大大的不利也!

    比如文革小說好了,那些可以在華人世界著名的,都是因為它們令讀者感受不到界限的存在,我不會因為不懂那段歷史、不懂他們的方言、不懂他們的制度,而看不懂他們的小說,相反的,我可以讀得津津有味,還順便學習了很多知識。

    反之,我見許多馬華作家(馬來西亞華文作家)光喜歡寫自己的家鄉,台灣標榜本土的作家專寫許多方言的故事,這些除了有相同背景的人看得懂之外,對其他地區讀者而言,是有重重的障礙的。我也愛讀他們的某些作品,因為可以讀到作者背景中的世界,然而,對台灣讀者而言,馬華小說有太多只有馬華才懂的故事背景,很容易就不感興趣了,對大陸讀者而言,台灣小說充斥著台灣方言和社會風俗的話,他們又親近不了了。

    我在思考的是,如何在小說中尋求放諸四海皆準的元素?

    即使作者在描述的是自己故鄉的特殊事物,又如何讓所有華人都讀得明白有趣?

    作者自身的背景,如同一把刀,有利有弊。利者,以之為故事加味,還令人回味;弊者,以之為讀者設限,變成小眾讀物,令大多數人不得其門而入,索然無味。

    你會因為《Q & A》(貧民百萬富翁)以印度為背景而讀不下去嗎?

    你會因為《胡雪巖》花大量篇幅在論說扇子的優劣而放棄不讀嗎?

    如果不會,那麼看看他們是如何成功的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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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張草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2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