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後的胡同
—— 北京災變現場緬懷
司機載我們由城東進入北京城時,望見一個古建築,遙見上面堆放了一些金屬儀器,我知道那是明朝便已存在的觀象臺,亦即今日所稱的天文臺。它是我來北京的理由之一,因為在「那件事」發生之前,當年的司天監(天文官)曾經在那邊觀察到不少異象。
同一時間,連北京城郊方圓72公里內的河西務、通州、密雲、昌平等地也聽得見震聲,《熹宗實錄》記載當時遠在東北66公里外平谷縣的順天撫府劉詔,聽見北京方向如雷響。更離奇的是,當時的屍首或生還者們,大多全身赤裸,生還者說是疾風刮走了衣服,而這些衣服首飾竟在西北40公里外的昌平、西山等地從天而降。
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?
這是我寫下小說《北京滅亡》的原因,也是我前往北京的原因。
北京自助旅行滿方便的,只要有一張地圖,便可以搭乘電車四處亂跑,電車站牌上的標示滿清楚的。地鐵也很方便,我去北京時,地鐵只有兩條路線,一條是沿明清「內城」城牆繞城一圈的「環線」,一條是沿長安街橫穿內城的「直線」。明末北京災變的重要地點大多在地鐵路線上,即使不搭地鐵,只要有耐力,用腳走的也行。
我們在寒天起了個大早,乘地鐵到「建國門」站,一出站外,就看見古觀象臺。地鐵站外有個女人擺了部推車,正在賣烤白薯(就是蕃薯、地瓜、土豆,不過台北人說的土豆好像是指花生),白薯帶甜的香味,在這種沒吃早餐的寒天真是恩物啊!於是我和妻子一人一個,在熱不起來的太陽下吃起來,香噴噴的白薯暖手又暖胃,感覺較平日美味不知多少倍。
抹掉手上的甜汁後,我們走到古觀象臺入口,好不容易才看見售票口,觀望良久,才有個男人咚咚地跑過來,賣了我們兩張參觀券。古觀象臺裏頭還算乾淨,我們和另一對夫妻是僅有的遊客,在參觀了古天文儀器之後,管理員引我們進入紀念品販售部,參觀了像舊貨攤的紀念品後,我們帶著微笑逃也似的離開。
這些都不是我此行的目的,我目的是登上觀象臺頂樓,看看當年司天監的視野。司天監在災變前觀察到像關刀的雲氣,又有彗星出現,明朝當年官方《邸報》還記載說:災變前一個多月,北京城外開始常常聽到不祥的鬼車鳥夜啼,災變將近時,鬼車鳥更是聚集在觀象臺,叫聲哀厲。
明代觀象臺。左為清末民初時拍攝照片。

德勝門箭樓
試想,右前方遙望之處飛來碎屍……
我們住在城東燈市口的飯店,那裏還算方便,出門不遠有超市可以買礦泉水,又靠近清代有名的買辦大街「王府井大街」,清代時無論婚嫁、滿月、壽辰諸大事中繁瑣的物品名目,在這裏可以一次購足。晚上又有兩個夜市,小吃琳瑯滿目,從羊肉串到蟬蛹串、蝎子串都有!還有霉得發黑的臭豆廚(我當然一律不吃),往南走還可以遇上我的剋星——五層樓全部裝滿書的王府井書店,嗚呼。
我們早晨出門時,經過東華夜市,看見孤零零的攤子,完全不見前一晚的熱鬧。顧名思義,東華門夜市的盡頭是東華門,亦即紫禁城的東門之一,它在災變中整個倒塌。我們走向東華門途中,意外發現了一個公園,對我而言真是個驚喜!
走到東華門,見到高聳的石碑,刻了滿文和漢文「至此下馬」,還有一個現代的牌子「非公禁入」,裏面應該是政府辦公區了。好吧,我繞著紫禁城走到前門,見到闢出了數個展覽廳,每個都要錢,計程車在午門內亂開,壓壞了清代的石板,我看不下去,連故宮博物院也沒興頭看了。我步出天安門,橫在兩旁的是長安街,災變時這條街上掉下過人頭,或只有連著眉毛的鼻子,或連上一片額頭,如雨紛落。此刻我只想前往災變中心區,那個我魂繫夢牽了多年的內城西南區,不知三百多年前的冤魂們猶在徘徊嗎?
東華門
(2010年補:去年汶川大地震,有「地震雲」前兆,符合史料災變前有「雲似關刀」、「蚩尤旗」之類的敍述,此或與以上同一原因所造成。)
那還得了?時屆二○○一年底,我趕忙訂了機票和飯店,在葉先生緊急通知後一個月出發。
首先乘地鐵抵達「宣武門」站,災變時有一隻石獅子從不遠的石駙馬街(今:新文化街)被爆炸轟出宣武門外,當時這門民間俗稱順城門,是元朝初建北京城時的名稱,明末的民間仍一直延用著。出了地鐵站,便是又直又長的宣武門內大街,在《邸報》資料中,最慘重的災變區以此街為東邊界限。
(左)抄手胡同。(右)佟麟閣路,左邊是永寧胡同入口。

王恭廠業已消失,但地名依然存在,清末民初地圖上尚記有「王公廠」,但名字已混沌了,大概以音傳名,「王恭」之義不可考,所以才誤傳為「王公」吧?畢竟明清時當地也住有不少王公貴族。我問當地老人家,他們也確實指向這個地點,說一九四九年前後這裏還叫王公廠,我問起這名稱時,老人家還很訝異我怎麼知道這個存在他們年少記憶中的名稱呢,雖然如此,他們也不知道這名稱的來歷。事實上,王恭廠在災變後就消失了,這地名之所以留下,或許是因為它背後的恐怖史實吧?如今,永寧胡同正穿過當年的王恭廠,我心底不禁拂過一陣寒意,不知我所站的地方,是當時的庭院、藥樓?抑或三十多名役人慘死的原爆點呢?
剛步入永寧胡同不遠,赫見「承恩胡同」,這胡同名稱的來歷是明末的承恩寺,寺院早已不存。當年的「承恩寺胡同」在災變時有人目擊一部八人女轎經過,爆炸之後,只剩轎子打壞在一旁,女子和轎夫全都消失了。(但我後來一查,才發覺現有的承恩胡同並非明末的承恩寺胡同,後者今日已易名溫家街。)
永寧胡同末端接上圓宏胡同,它也以鄰近的圓宏寺(明末稱「圓洪寺」)為名。我們一路走來,四處拍照,已引起別人的注意,這裏四下都有肩上圈著紅帶的老人家,紅帶上寫著「巡邏」之類的,是白天在家無事的老人加入社區守望相助的工作,我們也向幾位老人家打聽某某胡同的所在。
這裏以前是大戶人家的住家,有的可以從門前的裝飾上看出來,但都在文革前後被人侵佔入住,變成亂七八糟的大雜院了。我們在端詳一間大雜院入口時,有位年輕人正好推腳車出門,見我的數位相機有趣,便與我搭訕起來,我問他可有聽說這一帶古時曾發生大災難?他說好像聽過,但不記得,因為他是外地來的,「這裏大多是外地來的,」他補充道,「真正北京人不多。」幾位老婦見我倆面生,便走上前來:「幹什麼的?」我說明來意,並問她們聽過災變嗎?
「聽過,」一位老人說,「聽過死了好多人,發生在哪時就不知道了。」因為她也不是北京人,是年輕時從外地來的,當時不是說城市青年下放,鄉村青年又來城市嗎?幾位老婦七嘴八舌,告訴我一些她們所知曉的片段:「聽這一帶全倒了。」我告訴她,史上稱那災變為王恭廠爆炸,「王恭廠?不是那兒嗎?」她指的正是王恭廠方向,「我年輕剛來北京時還叫王恭廠的。」一旁的年輕人一頭霧水,完全沒聽過這名稱。
我問老人家,圓宏胡同可是有間圓宏寺?「有,」她指向一旁,「這文明院不就是?」我心裏一緊,嗚呼,圓宏寺還存在,而且已經是大雜院(她們叫文明院)了。

我抱著希望說:「可不可以參觀一下?」
「行,我帶你去。」老人家說走就走,她帶我進入一扇側門,走沒幾步,拐進一條狹長的走道,兩旁全是磚頭堆起的房間,還堆滿雜物,「這裏以前是圓宏寺的迴廊……」她往上一指,果然有個迴廊的小拱門,還被人裝上了一扇醜陋的鐵門。「我年輕時還是家佛寺,這迴廊以前可漂亮呵,我常來玩……」
我們走到一棵大樹旁,她說寺院有四棵大樹,佔了大殿外的四角的庭院,而今大樹深陷在胡亂蓋起的房間、亂拉的電線和亂堆的雜物之中。她指向一扇在兩根大紅柱間的大門:「這原本是大殿的門,現在住的是屋主。」
「寺院有屋主嗎?」我天真地問。
「誰最先佔住誰就是屋主啦。」原來如此。我抬頭望屋頂,望見一片片突出的瓦當,瓦當上是蓮花圖形,依稀透露出這大殿原本的身分。

我再看「屋主」的大門,門旁有一間小房,不太像是原來的結構,她向我解釋:「孩子長大啦,要新房子,大家便搬來磚頭、木料,一天便搭起來了。」就這樣,只要有需要,便有充當業餘建築師的鄰居和親友出現,才構成迷宮似的文明院,要不是有老人家指點,進了來還出不去呢。


走著走著,見到一面牆上掛了張棉被,棉被忽然翻開,跑出一個女人來,跟老人家打了個招呼,便抖著身子離開了,原來這裏又是一個房間!老人家帶我繞了大殿一圈,見識了四棵大樹,才逛到寺院的山門,原來的山門早已不存,為了擴建馬路和人行道,整面牆和山門後退了好幾尺。
山門面對著一條大街,依照方位,我知道這裏是明朝的「鬧市口」,老人家告訴我這條是鬧市口南大街,我於是告訴她:「明朝已經叫鬧市口了,當時應該是很熱鬧的。」老人家說:「我年輕時也很熱鬧呢!以前一到傍晚就整條街擺滿了攤販,幾年前才不准擺攤的。」看來一直到不久以前,這裏還延續著明末的風俗呢。我在小說中,還刻意讓主角在災變前來逛逛呢。
這條大街在明朝稱為「圓洪寺街」,災變時,一位新上任的總兵四處拜客,行至此街,霹靂一聲,連人帶馬和七位隨從,消失得一乾二淨。同時,有一部女轎經過,爆炸烈風掀開了轎頂,女客仍在轎中,卻變得全身赤裸。當時的生者死者大多赤裸,我曾請教專攻流體力學的親友,他說爆炸產生的衝擊波所經之處,會形成瞬間真空,衣服不是黏在身上的,便會被真空瞬間扯開,許多爆炸事件中都能見到此種現象。
我們向老人家道別,走向地鐵「長樁街」站,還目睹馬路對面店鋪的火災。
事實上這是我來北京第二趟逛災變區胡同,早在數天前我已來過一次,看清楚胡同名稱,以便回飯店與明末古地圖對照。當時我還往北一直走到復興門內大街,亦即明朝的「刑部街」,那裏是災變區的北界,房屋至該街之前完全粉碎,我步測距離,想像當時慘狀,爆炸後的重建工作緩慢,直到清代才形成今日的結構,倒是王恭廠爆炸後,朝廷立刻下令在內城西北角的御馬監另設「安民廠」製造火藥,以供當時吃緊的軍需。
崇禎十一年,安民廠又爆炸了,但沒有天啟六年的王恭廠災變來得慘重,也沒有留存在庶民的記憶中。
離開這裏時,我相信我可能再也見不到這些胡同了,因為奧運,因為發展,因為所謂文明,因為太多短視的理由,老北京的胡同文化正迅速消失中。近日見報,還說有發展商為迫遷胡同人家,雇人半夜闖屋打人,實行威脅恐嚇。
轉眼已過三年,不知當年所遊的胡同,今日可仍在?
最近去過的人,請告訴我好嗎?
張草